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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拨尽云雾始见日:广义相对论的早期检验
    作者:刘丰源 访问量: 20

    20世纪初,在柏林皇家天文台,有一位年轻的埃文·弗洛因德里希(Erwin Freundlich)助理研究员。他靠论文三等、数学口试及格的成绩拿到博士学位,由导师推荐找到了这份工作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数学导师克莱因说他“很难得到正确结果”,这位哥廷根大学的毕业生并未担任要职,只负责每日编制星表、观测恒星等常规事项。

    弗洛因德里希

    1911年8月,弗洛因德里希被派去接待布拉格大学到天文台参观的教职工,从而认识了一位物理演示员波勒(Leo Pollak)。波勒告诉他,他们大学有一位年轻有名望的物理教授,正要发表一篇和天文观测有关的新论文。

    “这位教授叫什么名字?”弗洛因德里希问。

    波勒回答道:“阿尔伯特·爱因斯坦。”

    爱因斯坦在布拉格大学担任物理教授,这是他第一份正教授工作。布拉格是一座美丽的城市,碧草青青,沃尔塔瓦河穿城而过。第谷的陵墓坐落在这里,开普勒曾在这里工作过,马赫还担任过布拉格大学的校长。黄金小巷里古老手工业者熙熙攘攘,数百年历史的教堂、大桥闪耀着中欧的温暖阳光。

    然而爱因斯坦无暇欣赏美景,他正面临着学术生涯的重大问题。

    自从他1905年提出狭义相对论,学术界对于这一理论的争论从未停止过。尽管有些明智之士看出了它的伟大,更多物理学家却认为这门理论缺乏实验基础,像拼凑的数学游戏。正在酝酿的广义相对论颠覆性更强,必将迎来更广泛的质疑。

    为了让质疑者信服,爱因斯坦必须找到一种能体现广义相对论威力的现象。根据他的设想,存在物质的时空应该是弯曲的黎曼空间,但必须有极大的质量才能让空间显现出可观测的差异。如何满足如此极端的条件?这令他十分困恼。

     

    布拉格市区

    爱因斯坦喜欢在郊区漫步,大自然总是给他极大的灵感启发。一天,望着秋日太阳照耀下镶着金边的云层,一个想法终于跳进了他的脑海。对啊,太阳!这万物之源,光与热的贡献者,占太阳系总质量99.9%的星球,不正是强引力场的最好证明吗?经过复杂的计算,他得出了两项可供检验的结论:

    光线在大质量物体附近会由于引力作用发生弯曲,波长也会增加。

    这就是波勒向弗洛因德里希提起的那篇论文《引力对光传播的影响》。爱因斯坦进行了估算,发现波长的增加太过微小。他暂时只希望验证前者——光的近日偏折。

    回到布拉格后,波勒马上给弗洛因德里希写了一封信。信中附上了爱因斯坦论文的小样:光线在经过太阳时,会因引力而发生弯曲。他还转述爱因斯坦的话,希望弗洛因德里希能提供一份关于天文检验可行性的报告。弗洛因德里希兴奋地答应了,并建议先从已有的日食照片开始检索。

    要实施爱因斯坦提出的方案,需要在太阳出现的同时观测掠过太阳的星光。然而在白日强光下看到太阳附近的星星完全不可能,唯一可行只有日全食太阳刚好被遮蔽的那一瞬间。此时太阳未落而群星浮现,太阳引力引起的恒星位置变化才能被观察到。

    然而日全食频率很低,同一地区两次间隔长达三百年。因此弗洛因德里希建议先检索已有的日食照片,这马上得到了爱因斯坦的赞成。

    弗洛因德里希毕竟从事天文研究多年,对业内情况很熟悉。他迅速拟好公函,向欧美诸著名天文台请求日食照片。巧合的是,正在这时,阿根廷国家天文台台长珀赖因刚好途径柏林。听说弗洛因德里希需要日食照片,他建议了几个可能有这方面资料的天文台。他还告诉弗洛因德里希一个更好的消息:他即将组织一支队伍赴巴西进行日食观测,完全可以帮助弗洛因德里希拍摄他需要的照片。

    很快,各封公函都得到了天文台的回应。哈佛、史密森尼、格林尼治、里克、汉堡……各大天文台都同意了弗洛因德里希的请求,并承诺尽快把照片寄给他。

    一切进展都如此顺利。看似万事俱备、只欠东风时,命运却和弗洛因德里希与爱因斯坦开了个玩笑。

    天文学家观测日食有很强的目的性。当时人们相信,在水星轨道附近有一颗未被发现的行星“火神星”,导致了水星运动的异常。天文学家拍摄日食照片,希望从阴影中找到这颗假想的行星。除此之外,太阳外层有一圈稀薄的日冕,在平时的强光照耀下难以看到。因此拍摄日食的另一个目的是研究日冕的物理性质。

    各大天文台没有食言,弗洛因德里希陆续收到了全球各地寄来的两类照片。然而翻阅照片,弗洛因德里希非但没有感到轻松,反而越来越头疼。尽管在太阳结构中已算稀薄,但相对于其它恒星,日冕仍然很亮。为了避免过曝,这些照片曝光时间都很短,导致根本无法看清背景恒星。而在观测火神星的照片中,为了尽量地扩大寻找范围,太阳往往处在照片的边角,周围恒星的像也因为底片技术原因畸变了。

    随着各天文台的照片一份份抵达,弗洛因德里希心中的希望也一点点破灭。他绝望地发现,最后竟然没有一张照片符合他的要求。

    弗洛因德里希只能寄希望于珀赖因在巴西的观测能给他需要的素材。然而1912年10月,就在全部照片都被发现无效的几天后,他收到了珀赖因来自巴西的电报:日食观测计划也因为下雨而失败了!

    爱因斯坦对这一结果也很沮丧。惋惜之余,他问弗洛因德里希:是否有可能在白天对太阳周围的恒星进行观测?这种设想无疑遭到了天文学家的否定。

    然而爱因斯坦并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。此时他已从布拉格离开,接受了瑞士联邦技术大学的职位。从信件可以看出,直到一年后,他还在和弗洛因德里希讨论可能性。他写信给威尔逊山天文台台长、天文学家哈雷(哈雷彗星的命名者),询问白天观测的问题。哈雷与另一位天文学家、里克天文台台长坎贝尔讨论后,告诉爱因斯坦这是不可能实现的。1913年开索尔维会议时,爱因斯坦又和英国天文学家林德曼讨论了这个问题,对方也未给出肯定答复。不过有趣的是,这次讨论倒是引导林德曼开始研究这个问题,后来成功发明了白天恒星摄影术。

    对爱因斯坦和弗洛因德里希来说,既然看不到白天观测的可行性,最好的办法还是寄希望于下一次日食。幸运的是,在全球范围内,一年半左右就会发生一次日全食,下个机会近在1914年。更有利的是,这次日食不需远渡重洋,在欧洲东部就可以观测到。

    一切都在筹备之中。1913年8月,弗洛因德里希新婚燕尔,与妻子在阿尔卑斯山度蜜月。爱因斯坦热情邀请他们去他家做客。长期以来两人一直通过邮件联系,思维的碰撞只能诉诸笔端;如今终于促膝而坐、面对面亲切交谈,这种激动无以言表。

    爱因斯坦引荐弗洛因德里希参加瑞士学者举办的会议。在介绍相对论的演讲中,他特意指着弗洛因德里希,在众人面前宣布:

    “这就是将要在明年验证这个理论的人!”

    弗洛因德里希意气风发。其他科学家如诺德斯特勒姆、希尔伯特也提出了自己的引力理论。这次观测实际是在不同的理论之间做一次裁决。有了爱因斯坦的威望,以及爱因斯坦好友、被德国政府器重的物理学家普朗克的帮助,普鲁士研究院迅速拨款,各大公司和富豪也慷慨解囊。观测所需的精密设备则从阿根廷国家天文台处借得。

    七月中旬,弗洛因德里希率领柏林皇家天文台的科学家、机械师,踏上了前往观测地俄国克里米亚的征程。他们将在那里与阿根廷国家天文台的科学家们会合。一周后,他们安全抵达目的地。顺利安装好所有仪器,德国科学家们一心等待阿根廷同行们和8月21号日食的到来。

    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一切条件都无比适合观测。对弗洛因德里希来说,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他摘取“证明广义相对论”这一至高荣耀了。从默默无闻的助理研究员到最前沿的真理发现者,功成名就、垂名青史,眼看唾手可得!

    然而,命运再一次捉弄了这位可怜的天文学家。

    1914年6月,“萨拉热窝事件”爆发,震惊巴尔干半岛。7月28号,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。这场战争马上点燃了素来紧张的欧洲局势,第一次世界大战迅速爆发。8月1号,德国向俄国宣战。4号,英国对德国宣战。

    正在俄国等待日食的弗洛因德里希一行人还未回过神来,就从光荣的探险者变成了敌人。俄国警察行动迅速,三天后,天文学家们就被逮捕,关押在敖德萨监狱,设备也被俄国政府扣押。

    阿根廷天文学家们远渡重洋终于抵达俄国,却傻了眼。队友身陷囹圄,设备被扣押,他们空有一身本事也无能为力。弗洛因德里希一行人足足被拘留了一个多月,天文学家们眼睁睁看着日食开始又结束,错过了这次难逢的良机。

    战争影响的不仅是弗洛因德里希的观测。1913年,爱因斯坦受普朗克和能斯特等老友们邀请,接受了柏林大学教授、普鲁士皇家科学院院士职位。然而仅仅几个月后,一战就爆发了。德国到处人山人海,战旗飞扬,军号嘹亮。这个国家仇恨一切外族,攻击一切异己。姑娘吻别男友,青年弃笔从戎。连最著名的文人学者也被疯狂的民族主义情绪感染,93位艺术家、科学家起草了《告文明世界书》。书中鼓励侵略:

    “要不是由于德国的赫赫战功,德国文化早就荡然无存了!”

    X射线的发现者伦琴、量子力学奠基人普朗克,这些以睿智著称的人士居然都签署了这份为暴行辩护的宣言。发明人工合成氨、奠定现代化工基础的化学家哈伯声明:“在和平时期,科学家是属于世界的;在战争时期,科学家是属于自己祖国的!”几十年后,数百万犹太人丧生在他研制的窒息性毒气中。

    这与爱因斯坦反战的理念完全相悖。爱因斯坦和另外三人写了一封《告欧洲人民书》,呼吁“欧洲必须联合起来保卫它的土地、人民、和文化”。他在许多反战联盟的会议上发表演说,与著名的反战主义者(如罗曼·罗兰)往来甚密。

    可是一己之力又怎能抵过整个学界呢?

    爱因斯坦受到了夹击。在国内,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们视他为眼中钉、肉中刺,施加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压力。在国外,敌国舆论通过贬低爱因斯坦来贬低德国科学。在战争年代,连最纯粹的学术圣地也受到了杂质的侵染。一批物理学家竟发表公开信,规劝人们不要引用敌对国的著述。因为他们相信,本国科学远比对方优越。

    更让爱因斯坦焦头烂额的是,他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。1911年,他计算出日全食时星光的偏转角是0.87角秒,这也是他希望珀赖因和弗洛因德里希验证的。但是直到1915年,爱因斯坦得到了具备广义协变性的引力场方程,才发现自己原来算错了!修改之后,偏转角应该是1.74角秒才对。

    不知爱因斯坦对此会感到庆幸还是惋惜。他曾在《泰晤士报》上公布三条预测,声称只要有一条与实际观测相悖,广义相对论就会被彻底推翻。三条中最重要的就是光的近日偏折,还有引力红移、水星近日点进动两种现象。

    如果当初珀赖因和弗洛因德里希成功测到了真实值,按照爱因斯坦原来的错误结果,广义相对论早该被推翻了。两次日食观测阴差阳错的失利,反而给了爱因斯坦修正自己理论的机会。

    爱因斯坦既然有了新的引力场方程,自然也要重新给出另外两条预测,尤其是水星近日点进动问题。早在19世纪天文学家就发现,水星每次公转离太阳最近的位置都有变化,人们认为它受到了“火神星”的干扰。然而爱因斯坦使用引力场方程,只用14步就算出了水星轨道:根本没有什么火神星,水星进动异常是因为牛顿力学不够精确!

    但在光线近日偏折的验证上,天文学家们依然没有什么进展。尽管爱因斯坦重新公布了正确的数值,幸运女神却依然冷眼旁观。1916年,委内瑞拉的日食观测因战争而失败;1918年,美国的一次观测也失败了。只要战争的阴霾还没有散去,理论科学的光辉就永远笼罩在阴影之中。

    盼望战争早日结束的科学家不止爱因斯坦一人。此时在英吉利海峡对岸,还有一位学者也对和平望眼欲穿。他就是时任英国剑桥天文台台长、皇家学会秘书、皇家奖章获得者阿瑟·斯坦利·爱丁顿(Arthur Stanley Eddington)。

    爱丁顿出生在基督教家庭,是一个坚定的贵格派教徒。这一教派深信圣经中“爱人如己”的训诫,反对任何暴力手段。英国征召强壮男子参军,秉持和平主义的爱丁顿通过好友戴逊爵士与军部不懈调停,才得以缓服兵役。

    在当时的英国社会,与拒服兵役的人结交是一种耻辱。尽管爱丁顿在学界有一定声望,还是受到了同事的疏远。自从1914年担任剑桥天文台台长之后,他就把家搬进了天文台,专心研究恒星内部结构。爱丁顿有一位叫德西特(Willem de Sitter)的好友,在荷兰莱顿大学任天文学会主席。德西特主攻宇宙学,这个领域与广义相对论息息相关。

    1916年春天,爱因斯坦在《物理年鉴》上发表了长达50页的《广义相对论基础》。本来爱丁顿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无所知,但德西特慧眼识珠,一收到爱因斯坦的论文,就马上寄到了剑桥。

    由于战争,英国与德国之间不通邮件,更不用谈学术交流了。但荷兰作为中立国,却能收到各方信息。在爱丁顿的请求下,德西特又写了三篇介绍广义相对论的论文,发表在英国皇家刊物上。正如爱因斯坦所说:“任何一个人,只要对这一理论有着充分的理解,那么要从不可思议的魔法中逃脱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。”爱丁顿被广义相对论迷住了,专心投入到研读之中。两年之后,他写出《关于引力的相对论的报告》,这是关于相对论的第一份英文材料。

   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质疑牛顿力学,而牛顿与莎士比亚一样,是英国人最为之自豪的伟人之一。在相对论诞生前,牛顿三定律是经典物理学的金科玉律。爱丁顿所在的剑桥大学更是因牛顿曾在此就读和执教而深以为荣。英国诗人蒲柏有句名诗:“自然和自然的法则在黑夜中隐藏;上帝说,让牛顿去吧!于是一切都被照亮。” 

    如今德国潜艇封锁着英国海岸线,英国人民每天挨饿受冻。爱丁顿却帮头号敌人的科学家推翻自己国家的伟人,这不是背叛祖国和出身吗!

    但爱丁顿不为所动。这个身形瘦长的天文学家十分倔强,他认为真理没有国界,一切都要靠事实判断。

    爱丁顿的热情感染了好友戴逊爵士,这位天文学家也对相对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。他们决定亲手检验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是否正确,靠的仍是弗洛因德里希多次尝试而未能完成的实验:在日全食时测量光的近日偏折。

    1918年,战争终于结束,但战后的混乱持续了很久。1919年5月29日,南半球将发生日食,非洲西部和南美洲东部可见。这次日食机遇极佳。全食发生时,太阳正好位于金牛座毕星团恒星密集的位置,对检验光偏折十分有利。戴逊爵士抓紧时机,在英国组织了两支考察队。一支由戴逊爵士亲自带领,奔赴巴西索布拉尔;另一支由爱丁顿率领,前往西非普罗西比岛。

    爱丁顿一行人冒着热带的酷暑和蚊虫,在四月就到达了西非。然而自从爱丁顿到了非洲,雨水几乎不曾间断过。日食那天,乌云密布,一场暴雨轰然而降。

    难道上天故意要跟天文学家们开玩笑吗?

    中午一点半,日食就要开始了。爱丁顿望着被云层遮蔽的太阳,下决心道:按照原计划拍照!

    由于受潮,爱丁顿带来的照相底片只有16块能用。在助手的帮助下,302秒的日食时间内,所有底片都拍完了。爱丁顿等不及回伦敦,在普罗西比岛上就冲洗起来。一张,两张……爱丁顿的失望越来越大。冲洗出的底片全被薄云覆盖,一颗星星也看不见。

    然而冲洗到最后两张,爱丁顿终于露出了微笑:灰色的天幕上,紧挨着太阳,赫然是几颗清晰的星点!

    戴逊爵士一行人也带着照片回到了英国。他们在巴西的晴天里拍了19张照片,但全部虚焦。只有戴逊额外携带的一台小望远镜拍到了清晰的照片。

    拍摄完成几天后,计算工作也完成了。1.74角秒,和爱因斯坦预言的完全一样。

    1919年11月6日下午,英国皇家学会和皇家天文学会在伦敦举行联席会议,听取两个日食观测队的正式报告。会议厅里坐满了英国科学界的泰斗,这些教授一个个压低了嗓门,空气中充溢着紧张的氛围。尽管观测结果已从各条小道不胫而走,但这件事情实在太重大,它的宣布具有巨大的历史意义。

    戴逊代表两位队长,宣读观测报告:“日食观测的数据和爱因斯坦预言的1.74角秒十分吻合……牛顿为我们勾画的图景被改变了。” 在他身后,挂着一幅巨大的牛顿画像。这位曾连任24年皇家学会绘制的巨人,正俯视着自己的后继者。

    报告宣读完毕后,皇家学会会长、电子发现者汤姆逊教授在全场肃穆中起立总结:“我们这次科学考察的研究成果,可以称得上是牛顿时代以来,在引力理论方面所取得的最重要结果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人类思想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……这不是发现一个孤岛,而是发现了科学思想的新大陆。” 

    第二天,欧洲所有媒体都把镜头焦点对准了爱因斯坦。11月7日,伦敦《泰晤士报》整版报道:“科学上的革命”“宇宙的新理论”“牛顿的思想被推翻”“科学上的革命”“杰出物理学家的见解”……无数赞美向这位年轻物理学家倾泻而来。

    在议会上,皇家学会会员、议员拉蒙爵士被询问者们包围,打听“剑桥是不是完蛋了”。爱丁顿在剑桥的学术报告被热情的听众挤得水泄不通,还有几百人只能站在门外。

    荷兰报纸立即转载所有报道。瑞士报纸发表爱因斯坦理论的总结。《新鹿特丹思潮》发表洛伦兹解释相对论的文章。《法兰克福大众日报》发表“空间、时间和万有引力”。《沃塞西日报》发表弗洛因德里希的评论。《柏林画报》封面刊登爱因斯坦画像,配文:“他的研究洞察力可以与哥白尼、开普勒和牛顿相提并论。”

    爱因斯坦接受《泰晤士报》、《纽约时报》,以及无数主流报刊的采访。日本东京因爱因斯坦访问而警力瘫痪,天皇、太子和摄政王取消节庆活动。巴黎名流争相在报纸上发表对相对论的看法。爱因斯坦连续一周都是乌拉圭新闻的头条。印度新德里报纸设专栏每天报道爱因斯坦的行踪。丹麦所有报纸均发表长篇文章和访谈。他的演讲人山人海,贵妇们拿着望远镜看他推导公式,游客们抢夺他留下的粉笔头。每天成百上千封信件向他涌来。一拨又一拨的记者没完没了地揿着爱因斯坦家的门铃。

    爱因斯坦一炮而红。

    他九岁的儿子爱德华问父亲:“爸爸,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出名?”爱因斯坦解释道:“当瞎眼的甲虫沿着球面爬行的时候,它没有发现自己爬过的路径是弯的,而我有幸发现了这一点。”

    爱德华可能听懂了比喻,但他不理解其中的含义。日食成果发表后,记者在采访中恭维爱丁顿:“听说世界上只有两个半人懂相对论,爱因斯坦是一个,您是一个。”

    爱丁顿沉默了。半晌,他答道:“我在想,另外那半个人是谁。”

    然而直到此时,爱丁顿还没有见过爱因斯坦。他对爱因斯坦的印象只停留在一篇篇优美的论文中,直到1923年9月,两人才首次会面。两个睿智的灵魂飞跃千山万水,终于相聚于伦敦。这是一场感人至深的会面。在就广义相对论进行了许多方面的讨论之后,爱因斯坦明白,爱丁顿已经掌握了广义相对论的要旨。在某些方面,爱丁顿甚至比爱因斯坦自己都理解得更深。事实上,1925年两位物理学家发现电子自旋中有个多余的因子,爱因斯坦束手无策,最后反倒靠爱丁顿《相对论的数学理论》中的方法才解决。

    爱丁顿还解决了另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。1911年爱因斯坦提出光线近日偏折时,曾推导出光的波长会因为引力而增长,这会使光的颜色变红,因此称为“引力红移“。但爱因斯坦计算得出,太阳的引力场不够强,不足以让这种红移达到能被观察的水平。

    爱丁顿比爱因斯坦的天文知识渊博得多。他恰好知道天狼星有一颗神秘的伴星天狼星B,亮度比天狼星暗10000倍,质量却和天狼星差不多。1915年,美国天文学家亚当斯测得其表面温度也和天狼星差不多。爱丁顿对这种奇怪的天体提出了自己的见解:天狼星B是一颗密度极高的星球,他将之命名为“白矮星”。在《恒星与原子》中,他风趣地写道:“天狼伴星传来的信息,把它的密码翻译出来是:‘我的物质组成比你所遇见的任何东西的密度大3000倍以上,我的1吨重的物质小到可以放到火柴盒里。’”

    爱因斯坦不是嫌太阳的引力场不够强吗?有了爱丁顿新发现的白矮星,这已不再是问题。爱丁顿算出天狼星B产生的引力红移相当于每秒20公里的多普勒红移,完全可以被观测到。他写信给九年前测量天狼星B温度的亚当斯,建议他再测一测这颗伴星的红移。

    亚当斯调用威尔逊山天文台的大望远镜和摄谱仪进行观测。1924年观测结果发表,和爱丁顿预测的完全一样。这既检验了相对论,也证实了爱丁顿提出的白矮星概念。

    至此,爱因斯坦在《泰晤士报》上提出的三大检验全部成立,广义相对论黄袍加身,成为最受尊重的引力理论之一。爱丁顿为验证相对论做出卓越贡献,在学术界声望越来越高。他1921年就任英国皇家天文学会会长,1930年加封爵士,1932年就任英国物理学会会长和数学协会会长,1938年就任国际天文学会主席。他晚年转战宇宙学和场论,培养出了诺奖得主钱德拉塞卡这样的名徒。

    而早先观测失败的弗洛因德里希,回到柏林天文台后受到同事和领导排挤,濒临解雇。由于论文被指出问题,他的名声变坏,物理学家们也建议爱因斯坦远离他。在调换数次岗位后,弗洛因德里希终于筹建了一座以爱因斯坦命名的观测塔,并想办法拿回扣押在俄国的仪器。后来,在给友人的信中,他说自己“有些后悔相信爱因斯坦的理论”。

    而与爱因斯坦同台竞争的诺德斯特勒姆、希尔伯特等人的理论,现在已湮没无闻。如果弗洛因德里希没被俄军抓住,或者珀赖因没遇到那场雨,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?科学的发展往往是如此具有戏剧性。正如一位伟人所说:“人的一生要靠自己的奋斗,但是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。”